第353章 江河行（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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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河行（10）

“李龙头，去迎一迎吧！”济阴仓城内，头领黄俊汉如此建议。</p>

“不错。”翟宽在旁也皱着眉努力来劝。“事到如今，大家伙以和为贵，千万不要闹出事来才对。”</p>

“李公，大家都是抗魏的，江都、东都一个都没倒呢！”孟啖鬼也满脸愁容。“这时候要以大局为重。”</p>

李枢面色如常，一声不吭，只目光扫过这三人，复又看向其余几位没开口的，包括房彦朗、常负、丁盛映、梁嘉定，还有最近新引为心腹的崔四郎，心中却不免感慨。</p>

这些人之所以在这里，有的是因为被闲置，所以转投自己，求个前途；有的是因为地理位置，根基就在济阴周边，算是现管，没得跑；有的是来的太晚，或者出身偏门，反正那边烧不起来，这才转到自己这里；还有人，根本就跟他没关系，只是因为有人不方便来，派他们做个表态而已。</p>

就是这些人，加上此时在河北的房彦释、祖臣彦，外加几位留后，便形成了自己此时的倚仗与班底。</p>

然而，祖臣彦已经实际上被废弃掉，如今就是一个写布告的，所谓再度回到了庶务上；之前唯一掌军的房彦释也在河北两轮整军中沦为了般县屯田兵的副主管，丧失了军权；而几位留后，明显全都因为权力来源而渐渐倒向了对方。</p>

与此同时，他还丧失了获取新血的机会，因为丧失了开拓主动权，东境东部的豪强、登州的义军、河北的世族、降官，全都理所当然的加入到了对方政治体系内。</p>

这就是政治斗争失败，哪怕是没有半点腥风血雨的政治斗争失败的结果。</p>

实际上，眼前这些人已经在催逼了。</p>

而张行则继续说了下去：“李公，我的意思是，只说你我之间，我也要尽量周全，能拉一把是一把，绝不使你我忽忽然没了结果……尤其是现在我占尽了优势，更该承担起找个责任。”</p>

就这样，夏日雨后，南风稍起，水汽蒸腾极快，泥土地上或许还好，烈日下的济阴城青砖路面很快就干燥起来，张行率百余骑自官道抵达济阴东城时，护城河前的那片方便货运大车出入而铺设的青砖地只剩下了冲刷的痕迹而已。</p>

可以想见，张龙头此番言语，应该也是要将重心放在此处了。</p>

众人反应过来，轰轰然一片仓皇跟上，引来沿街许多人探头去看。</p>

相隔甚远，张行便在黄骠马上笑容满面，招手来喊。“别来无恙！”</p>

“叫宋昌，他儿子叫宋义。”</p>

“龙头。”房彦朗板着脸来对。“我晓得你的大略心思，我也跟你一般心思，但我想提醒你，今日咱们要就事论事，人家是从东郡开始一个里一个乡这么走过来，十几天走了七八十个乡里，踏踏实实到了济阴城，咱们挑不出半点说法来，也不该有多余说法。”</p>

“那李公懂我的意思了吗？”张行忽然挽着对方的手在济阴城中央大道上驻足，然后与有些措手不及的对方相向而立。</p>

“张三郎在看什么？”李枢认真来问。</p>

而两人也没有让众人失望，及到吊桥前，张行翻身下马，李枢向前迎上，二人几乎同时伸出手来，就在城门前的吊桥外握住了对方的双手。</p>

当然，很快张行便打消掉了这些人误解：</p>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事到如今，我的功勋地位已不可动摇，黜龙帮也非我不能承担大任，是时候名正言顺了！再拖延下去，不光是欺世盗名，更要耽误帮中要务。但你也不要担心什么多余的事情，我既有这番言语，必然还会给你对应交代，因为你在帮中仅次于我的功勋地位，也不可动摇！但那是我名正言顺通过全帮头领担任首席之后，再通过大头领们的决议支撑，专行权威与你的任命。除此之外，黜龙帮决议制也不会变！”</p>

“但是，走到他家门前后才发现，夜里起山洪，他家早不知道几个月被滑坡给埋了。”张行明显语气淡漠起来。“当时为这个，真觉得天都塌了，因为天下虽大，我既不知道自己从何处来，也不晓得往何处去，更不知道自己能做点什么，这个时候，是家妻提前发现了状况，然后带着秦二等在那里，将我提溜回了这人世间。</p>

但很快，这位大龙头就清醒的意识到，自己并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真反抗了，自己那个所谓的派系很可能会瞬间四分五裂，自己也会陷入不忍言的境地。</p>

此事，张行却直接撒了一只手，只继续挽着对方一个手，却几乎是拽着对方往前行：“李公！李公！相逢容易同路难，咱们且行且珍惜！”</p>

“张三郎神采依旧。”李枢也远远拱手，同样笑容不减。“河北做的好大事！”</p>

“怎么可能忘记？”李枢幽幽来答，不管对方如何，是存着什么说头还是单纯叙说往事，他都已经调整好了心态。</p>

“诚如房留后所言。”朝对方点点头，李枢环顾四面，微微来笑。“张龙头辛苦巡视，咱们正该相迎慰问。”</p>

两人身后各自随行者们面面相觑，心照不宣的落后甚远，只将舞台让给这两位本人。</p>

尤其是那几位留后，更是深切说明了他这个团体在建帮时的资历之重与不可或缺性——以当时黜龙帮的班底，打下地盘，不把民政交给这些人，能给谁？</p>

而这些人，身上永久着打着他李枢的烙印。</p>

他先是被对方的那番追昔过往给弄得有些感动……人非草木，孰能无感？但很快，随着陡然的摊牌，就是明确无误的震惊与愤怒。</p>

张行抓着对方手，回头看向了身后的随从人员：“今日的话，你们可以传给全天下来听！谢兄，你负责此事，速速安排妥当，以防耽误事情，或者给外人可乘之机。”</p>

场面还是很温馨的，也很有革命激情。</p>

“那他……如何了？”李枢不免微微正色起来。</p>

“然后呢？”张行在旁边追问道。</p>

“年纪大了，比不得你这般年轻，记性好。”</p>

不过，这也让前面两位龙头的交谈更加不可遮掩。</p>

崔四郎说的是对的，哪怕是为了稳住了这个派系，也必须要忍耐一时，接受张行的提议，因为再不拿出点实际的东西来，这个班底也要维持不住的。</p>

毕竟，最敏感的伍氏兄弟虽然有自知之明的选择提前去了淮西前线作战，但谁还不许人家防备一下呢？</p>

可如果这样，前面那番言语、说法和隐隐的保证又算什么呢？</p>

“倒不如说，如何能忘掉？”李枢回过神来，当场笑道。“那时候攻城急难，大家都不知道怎么办，伱忽然沿着济水过来，带了数千援兵，城内士气一下子就垮了，然后咱们就在这里重新整了军，算是有了黜龙帮第一个正经部队。”</p>

李枢也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p>

得益于之前的骤雨，街上原本的摊市早已经收的干净，数百号人走来，倒是没有遇到什么不便场景，也没有误了别人的事。</p>

李枢难得愕然片刻，但多少晓得，话已经到了这份上，基本上就算是最要害的时候了，便欲咬牙来应：</p>

“这是自然。”</p>

“而且，这事也就是个引子，关键是，恩也好，仇也罢，类似的事情实在太多了。”张行边走边说道。“李公记得吧，我二征时伤了脑袋，基本上什么都忘了，逃回来的时候又遇到地震，腿也因为真气使用过度给弄麻了，又下雨，结果只有一个红山那边的袍泽愿意带着我，把我背了出来……那时候，那个袍泽于我而言，便是山、便是河，我就想着，不管这个世道怎么样，肯定是要跟这个兄弟共富贵、同患难的，接下来这辈子可能都要顺着他的生活往前蹚出一条路来……结果呢，遇到第一个村子，另外两个逃兵想留下来当山大王，在村里作威作福，我和那兄弟就不许，一场火并，四个人死了三，我背着他尸首从山里出来的时候，人都木了，你跟徐大郎亲眼见过的。”</p>

身后众人，同样感慨不及，其中一位年长张姓护法，也因为只顾低头，被一旁的马匹给蹭了一下。</p>

听到这里，后面许多人，包括谢鸣鹤、陈斌、崔肃臣、房彦朗这些不用想就知道有类似故事的人，但又不只是他们，许多人心头都或多或少一颤。</p>

李枢为之一塞。</p>

“死了。”张行喟然道，甚至好像有那么一丝伤感。“按照逃过来的流民说法，刘贲不知道，宋义的确是后来投了军，但既然投军，怎么可能想往哪边就哪边？便先跟着淮安郡卒对付伍大郎他们的南阳义军，九死一生活下来了，然后也做到了一郡副都尉，结果江都对两淮索求无度，淮右盟一起事，淮安也陷进去了……先是逃到桐柏山里，然后淮右盟又压不住地方，他就又下山带人反扑了两个县城，遥升了郡中都尉，结果杜破阵一急，就派了自己最出色的义子阚棱领着一万太保军亲自过去，两战后抓住，直接斩首示众了。”</p>

“前面的我还是懂得……不止如此又怎么说？”大概是渐渐落下的西面阳光毫无遮掩的缘故，李枢微微扭头避让，且眯起了眼睛。</p>

正想着呢，二人刚刚走过吊桥，张大龙头却又忽然驻足，然后望向了城门楼。</p>

只能说，相隔半年，代表了黜龙帮左右两翼，代表了黜龙帮建帮以来的高层最主要的两个政治派系的大手，又一次紧紧握在了一起。</p>